作者:李雨轩
电视剧《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改编自马伯庸同名纪实文学《显微镜下的大明》中的《学霸必须死——徽州丝绢案始末》。两者虽有紧密联系,但电视剧通过改编形成了一个更为完整、更有逻辑的故事。在文学作品中,马伯庸揭示了主人公的真实信息:帅嘉谟,字禹臣,徽州歙县人。但仅此而已,至于帅嘉谟究竟为何要掀起这场延续了近十年的“人丁丝绢案”,由于史料没有记载,读者也无从得知。电视剧则将这个史料改编为一个有着前世今生、横跨二十年的故事。帅嘉谟化身剧中的帅家默,变成一个“算呆子”。这一根本性的改动,使得帅家默这一人物形象肩负起重大意义——他成为“真理”的化身。事实上,“真理”及其相关问题是理解本剧的一把钥匙。
【资料图】
《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剧照
真理与知识
“真理”,首先是指纯粹的算学(数学)。算学问题往往具有判断正误的客观标准,即标准答案,这便是“真理”的第一层内涵。帅家默痴心于算学,执着于数字本身的对与错,在这个意义上他与真理有直接关联。
真理有一种重要表现形态,即知识。本剧对知识及其情境构造进行了细节性呈现,比如帅家默与邓知县第一次就人丁丝绢税的来源进行辩论时,就涉及折色税与本色税的区别、脚费乃至记账方式等历史细节;被问斩前,帅家默与丰宝玉仍在构造算学的“追及问题”。这种知识呈现的环节,有时的确能够充当情节的微型高潮,烘托人物的极端形象,但有时也中断了情节的自然演进。若是后者,则呈现出明显的“知识中心论”特征。比如电视剧《猎罪图鉴》(2022),也具有同样的特点,其中充满了骨骼学、生理学、艺术史等各类知识普及。这种知识呈现的过程,打破了电视剧原有的“情节中心论”,既可能成为吸引观众的细节,也可能成为观众观剧的障碍。
从更深的层面看,帅家默对于算学之“道”有更加自觉的追求。当他第一次被关入牢房,便展现出对算学的深刻理解:只要掌握其“运转之妙,计算之理”,就能“俯仰天地,上下求索”。他激情陈词:“这便是我所求的道,任凭数字无穷无尽,任凭难题变化莫测,吾以一道而御之。”这段话有《庄子》遗韵,《庄子》的“道”是一切万物的本体,也是一切万物的同一性所在;而帅家默的“道”则是算学之道,他痴迷于道,最终达到掌控于道、悠游于道的境界。
真理与权谋
关涉知识的真理原本是一种较为纯粹的形态,但真理始终处在与人的互动之中。所谓“数性至朴”,不仅指算学是价值无涉、价值中立的,还指它不会欺瞒、行骗、作恶。这就意味着“数性”与“人性”在暗中形成对立。这里的“人性”不是指人之本质,而是人为实现自身利益所使用的权谋。作为权谋之对立面,这是真理的第二层内涵。
如此一来,真理便与一种理想人格相匹配,这种人格也许“不通人事”,但也正因此才能洞穿一切现实的利益束缚,直击问题的本质,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并且,这种人格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和感召力。当帅家默在同阳被捕后,邓知县不但与其切磋算学,还进行了一番深入对话。其实邓知县与帅家默本是同一类人,只不过前者陷于现实的政治生态,而无法如帅家默那般逍遥纯粹。尽管如此,邓知县遣送他时依然有惺惺相惜之感。另外一个例子是程仁清,他本是一个前途光明的学子,但遭马文才陷害终生无法入仕,只能当一个为金钱卖命的讼师。他长期帮范渊做事,极尽颠倒黑白之能事。但在遇见帅、丰二人之后,为两人的赤诚而感动,唤醒了心中潜藏的正义感和怜悯心,先后两次救下二人。其实,帅敦诚也是一个重要例子。帅家默作为儿子,既是帅敦诚的软肋,也是他的铠甲。二十年前,令帅敦诚良心发现并下定决心不再与乡绅狼狈为奸的,正是儿子那一句质朴的话:“数字是错的。”
从整体结构来看,真理既是全剧的开端,也是全剧的终点。故事的起因是帅家默在丈田时发现测得的田地亩数与地契不符,随后在抽丝剥茧中发现“人丁丝绢税”的问题。这本是一个算学问题,只要更正即可,但帅、丰二人一路辗转流离、处处碰壁乃至遇到生命危险,便是因为各方利益角逐,真理问题被转化为权谋问题。当范渊等人已近穷途末路之时,仍以丈田之难为最后筹码要挟李巡抚。这时,一切的权谋、较量、算计,最终又回到现实的技术问题。对推步聚顶之术的掌握,是全篇最后一个高潮。推步聚顶之术记载于《丝绢全书》,但书被范渊趁乱烧毁,看似陷入僵局,但这一绝代之术最终在帅家默的脑海中自然浮现出来:推步举顶之术既是帅家默不断求索之物,又早已深藏在他的记忆深处。他对推步聚顶术的获得来源于回忆,这是一个柏拉图式的命题。真理作为一种线索,连接着开端和终点,呈现出一个“环状”结构——本剧是对真理之环的完成。
真理与历史
“真理”的第三重内涵乃是对历史规律的自觉认识。《丝绢案》以一种现实主义的笔法再现了明代的地方政治生态。地方官员与乡绅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有的彼此仰赖,相互勾结;有的彼此妥协,貌合神离。地方长官与地方胥吏之间的关系从表层和里层来看也大相径庭。这些都是历史现实。
围绕“人丁丝绢案”,多方势力各有所求。从金安府的诸县令来看,毛县令为范渊马首是瞻,邓知县对手下胥吏的任性妄为毫无办法,任主簿到死仍对乡绅们投鼠忌器。而从知府和巡抚来看,“人丁丝绢税”本身并不影响金安和奉兴的总税额,但黄知府、刘巡按、李巡抚对此案的重 视皆因其中重大的隐田问题,他们希望借此在全国树立典型,助力张居正在朝中的整体布局。可以说,这三人的核心出发点仍是自己的仕途升迁;但就客观结果来看,其做法具有历史进步的意义。张居正所主导的清丈隐田,为遏制土地兼并、减轻农民负担起到了积极作用。本剧对历史的改编、对人物的塑造,正立足于此,突显了鲜明的人民立场。剧中丰宝玉和方懋珍正具备这种自觉。丰宝玉在颠沛中真正理解了民生之苦,蜕掉了自身的纨绔之气,为民提告;方懋珍虽一开始追求明哲保身,但当他最终敢于为民请命,获得了真正的自在和心安。对这种历史自觉的表现,彰显了编剧的当代意识和创作意图。
从全剧来看,真理的三种表现形态——知识之道、赤诚之心与历史自觉,三者是相互交织的,对真理的追求同时关联于理想的人格气象、正确的历史观念和进步的政治实践。将真理问题作为全剧的一把钥匙,既反映了历史之思,也寄托了当代之感。
(作者李雨轩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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