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 汀
《宿墨与量子男孩》是当代著名诗人欧阳江河的最新诗集,也是他的第十四本中文诗集。作为一名出版从业者,我有幸担任了其中两本的责任编辑。上一本是2015年出版的《大是大非》(楚尘文化·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4月),欧阳江河凭借它荣获了该年度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另一本就是我接下来将要谈论的,今年年初出版的《宿墨与量子男孩》(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
《宿墨与量子男孩》欧阳江河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资料图片)
这两本诗集都是诗人的“断代史”。《大是大非》收录了诗人2009年到2014年的作品,《宿墨与量子男孩》则收录的是诗人2018年到2022年的作品。这种编排方式,既是作者和编辑讨论后的结果,同时也是我们出版社在诗集出版上一直坚持的编辑思路,即通过“断代史”来呈现写作者的阶段性状态。一本诗集,并非仅仅是一批诗作的集合,它首先要以一本“书”的形式出现。对于读者们来说,他们不必在不同的诗集里读到重复的作品;对于出版社来说,我们拥有这本书的独家版权;对于作者来说,一本诗集,是一个特定写作阶段中生命意志的凝聚。
作为欧阳江河的最新诗集,全书一共收录了二十一首作品。其中每首长短不一,参差错落,恣肆奇崛。有二十行之内的、轻盈精巧的抒情短诗,如《汨罗屈子祠》和《老青岛》;也有气势恢宏的长诗、组诗,如几十节诗章构筑而成的《宿墨与量子男孩》和《庚子记》。考据与沉思共存,博物与抒情并举,诗人分别从历史深处和时代前沿,汲取了深厚的养分和崭新的经验,通过繁复、精深的修辞锤炼,又将它们转化为磅礴大气、流光溢彩的当代汉语。
在多首长诗中,有如切蛋糕一般,历史沉积层的截面被诗人揭示出来。也正如书中另一首诗的标题——“待在古层”。比如,在《埃及行星》中,这些意象交替出现:法老、以色列人出埃及、托勒密王朝、安东尼与克莉奥帕特拉、亡灵书、亚历山大图书馆、迈蒙尼德、法蒂玛王朝、穆拉维德王朝、十字军与萨拉丁……他将“埃及”这片土地的几千年历史融会、转换,从法老时代到希腊化时代、罗马时代,再到作为阿拉伯国家的中世纪和近代,种种文化元素都被诗人调动起来,形成一首枝繁叶茂的长诗。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本诗集中,诗人着重显示了自己写作的“考据”或“考掘”特质,多次在诗歌文本中直接提及。“这些青石空悬的考掘学女人/从前花容玉貌,出水入眠/无一不被花的器官催开过/花的逻各斯与石头相似”……这便是来自《埃及行星》中的一句。在编辑沟通过程中,诗人告诉我,“考掘”这一词来自福柯的我国台湾译本,并且特意嘱咐不要修改这个词语。我继续查询这一术语,看到了学者王德威在《没有五四,何来晚清?》中的论断,他正是欧阳江河所遵循的那位译者:“我们的问题不再是发生学,而是考掘学。”同样地,这也是欧阳江河近年来的重要诗歌炼金术之一。
仍然是在这首诗中,诗人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莎草纸”。我注意到,这是欧阳江河近十年来一直关切的另一个文化主题,也即印刷文化史的幽灵。早在编辑《大是大非》时,我就注意到其中一首《黄山谷的豹》,这首诗背后勾连着学者王宇根在《万卷》中呈现的那个美妙的宋代印刷文明:“秋水寒沙鱼得计,南山浓雾豹成文”。而在这本最新的《宿墨与量子男孩》中,《蔡伦井》继续沉思这一主题,并上溯得更早:“从井底幽幽浮起的流量脸,/还不是数码成像,还不可刷脸。/蔡伦先生的石像,暗脸已成月蚀。”当然,欧阳江河和麦克卢汉一样,从古老出版文明的源头又敏捷地反身回到当代最前沿。“流量脸”或者“量子男孩”,古今如一;又正如诗人在没有收入诗集的另一首作品所揭示的,古人的书法字帖,和21世纪互联网上的帖子,何尝不也是同一种事物?
《圣僧八思巴》又将思辨主题转向“民族文字”:“你拿整个星空为忽必烈灌顶为13世纪的蒙古声音造字。”同样是前文提到的麦克卢汉及其前辈,曾借用古希腊神话中卡德摩斯播种巨龙牙齿的故事,来形容字母从腓尼基移植到古希腊的过程。创制文字,实在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诗人提醒我们,“中国人”今天身处的传统,其实远比“天雨粟,鬼夜哭”这样的叙事更复杂、也更多元。“人类不知道八思巴的精神形态/是什么,而物质形态之优雅/所维系的不过是佛骨在枯枝上/被折断了,霎时天上大风。”作为书法家的欧阳江河还蘸用“宿墨”,挥毫写下了这几行诗的手稿,这一手稿也印在了诗集的扉页之后。
当然,对于印刷传播文化的敏感,也许仅仅是我作为出版从业者所窥见的一斑,诗人的视野当然远比这一领域宽阔。与其他人不同,欧阳江河另外拥有自己的一套银河系,星汉灿烂,你只能从其中的某一个窗口去领略。作为编辑的我,最重视的其实是书中的长诗《庚子记》。这首诗提炼、浓缩了我们的现实生活,并从文学的角度给出回应,它的篇幅占据全书的三分之一,是这本诗集真正的压舱之作。
纵观全书,《宿墨与量子男孩》将欧阳江河的写作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是一部集大成之作,全貌展示了这位当代重要诗人的全新文学景观。在同期的另一篇自述文章中,欧阳江河提出了当代诗歌史上又一个具有标识性的概念——“六十之后”。“六十之后,我想通过长诗写作,把‘绝对不是研究、但几乎是研究’,这么一种复杂诗意的沾染、内视与深听的沾染、暗语言的沾染,加以集束,又扩散开来。”这本《宿墨与量子男孩》正验证了上述的话语。在此之前,我国诗人和批评家津津乐道于“晚期风格”,但如今,作为横贯当代诗歌现场四十年的写作者,欧阳江河给出了一条真正可触摸、可操作的诗学道路。“要进入观念的‘六十’,你得真的先活到六十,把六十之前的问题消解掉,扔掉,或悬置起来。”欧阳江河,还有北岛、多多等“六十之后”的“男孩们”,正用自己的足迹继续踏步前行,踩出当代汉语诗歌这条越来越宽阔的大路。
(作者为诗人,丁玲文学奖·新锐奖、十月诗歌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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