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视讯:以悬疑的名义和可见的创伤,重返九十年代

2023-05-19 10:19:33 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张慧瑜

网剧《漫长的季节》在“五一节”期间破圈,使得“悬疑”“东北”“下岗工人”等再度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失意、失败的老男人为儿子复仇的故事为什么会打动当下的观众;20年前无法讲述、侦破的“旧案”为什么会一再被2010年以后的影视剧“昭雪”?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以悬疑剧的名义,人们再次感受到20世纪90年代转型期城市工人所遭受的社会创伤。

工业悬疑剧回看90年代


(相关资料图)

《漫长的季节》在云南昆明取景拍摄,这部剧最大的标签是悬疑剧,尤其是导演辛爽曾创作过国产悬疑网剧的代表作《隐秘的角落》。这部网剧以桦林钢铁厂为背景,以十几年前的碎尸案为线索,交叉呈现2016年、1998年、1997年三个平行时空的故事,既有父辈王响、龚彪、马队组成的老人组“秘密”调查碎尸案,又有子辈王阳、沈墨等从花季青年坠落“青春残酷物语”,展现了人世沧桑、家庭变故和城市变迁。这部剧的看点不只是到剧终时才揭开“悬疑”的谜底,而是如静物写生般再现了经历市场化改革的下岗工人们的精神创痛。

2014年第六代导演刁亦男的电影《白日焰火》把北方工业城镇与凶杀、悬疑故事结合起来,呈现一种紧张、肃杀的氛围。继而2017年电影《暴雪将至》《引爆者》等作品再次以工厂为背景展开悬疑叙事。2018年娄烨导演《风中有朵雨做的云》、2019年刁亦男导演《南方车站的聚会》等把20世纪90年代和新世纪之初表现为充满危机和危险的“黑暗”空间。在这个意义上,《漫长的季节》延续了这种“工业+悬疑+黑色”的叙事类型,让工业城市、工厂空间变成凶杀、犯罪的“现场”。黑色和悬疑电影的典型代表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希区柯克电影,用来呈现城市中产阶层不知道危险从哪里来的惴惴不安和紧张、恐惧的社会情绪。这些结合本土和时代语境、带有犯罪和悬疑色彩的电影,让人们看到被大时代所裹挟的小人物的卑微命运,展现了90年代市场化改革中个人如何深陷欲望的黑色漩涡以及把遭遇下岗风波的人心浮动和时代惶恐呈现出来。

如果把90年代市场化改革到2010年前后作为双轨制改革的转型时期,那么2010年中国经济崛起以来开启了对90年代的重新审视。如黑色悬疑网剧《无证之罪》(2017)、《白夜追凶》(2017)、《隐秘的角落》(2020)、《沉默的真相》(2020)等都发生在新世纪之交。2023年初网剧《狂飙》成为近些年少有的跨越阶层而爆红的电视剧,这部2000年之交工厂二代走向黑社会化的故事,如同《漫长的季节》的另一个版本。这些都显示了曾经作为现实主义题材的公安刑侦剧逐渐转变为更好莱坞化的黑色悬疑剧。

与90年代作为锐意进取、拥抱全球化的文化认同不同,《漫长的季节》对90年代工人下岗故事有了不一样的叙述:善良的老实人都被下岗了,而以厂长(权力)、假港商(资本)为代表的权势阶层是贪污、挪用公款的坏蛋。这种改写,显示了2010年之后对90年代叙事的重新反思和审视。

从弑父文化到父亲归来

除了90年代的“黑化”之外,2010年以来,另一种文化表征是一个形象的出现,父亲的归来。与五四时代或者20世纪80年代的弑父文化(否定前一个时代)不同,这十多年中国电影中密集地讲述父亲归来的故事。如《钢的琴》(2011)、《八月》(2016)中的工人之父,《智取威虎山3D》(2014)中的红色父亲,《归来》(2014)、《一秒钟》(2020)中的右派父亲等。与父亲故事相伴随的是父子秩序的重建,如《流浪地球》(2019)、《银河补习班》(2019)、《峰爆》(2021)、《我和我的父辈》(2021)等电影呈现父子和解、子承父业的故事。这些归来的父亲形象扮演着双重社会功能,一是改写历史记忆,让被放逐的父亲重新回到历史中;二是父子的“俄狄浦斯情结”变成子承父业的“忠孝两全”,反映了父权秩序的重新确立,这与中国完成现代化和经济崛起有关。不过,这种父子和解的图景也充满了裂隙,显示了文化叙事的困境与游离。

《漫长的季节》与《钢的琴》、《八月》等作品形成了互文关系。《钢的琴》改写了作为“共和国长子”和“工人阶级老大哥”的下岗工人以劣质、落后劳动力的名义被淘汰的形象,电影中的下岗工人都是深藏不露的、隐匿民间的“能工巧匠”,他们在废墟般的厂房里摇身一变成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的技术大拿。与此类似,2016年文艺片《八月》也是向经历90年代变故的父亲致敬:对于从事电影剪辑工作的父亲来说,表面上相信从今往后可以靠本事吃饭,而实际上他不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因为他知道从具有主人翁主体的国营职工变成雇佣劳动者,失去的将是稳定的生活和与同事在一起的友谊,迎接他的是颠沛流离、忍气吞声、低三下四地为了挣钱而讨生活。这些电影一方面把下岗工人、失败者、离开体制的人追认为父亲;另一方面他们在电影中履行父亲的职责,如在《钢的琴》中是为女儿造一架钢琴,在《八月》中父亲为了儿子读上好中学而外出打工,在《漫长的季节》中父亲生活的意义是为儿子“沉冤昭雪”。

家的夭亡与改革之痛

不过,与父亲归来、父子秩序重建不同,《漫长的季节》还讲述了儿子夭亡的故事。此类情节,在王小帅执导的《日照重庆》(2010)、《天长地久》(2019)等作品中已有体现——前者讲述长期外出工作的父亲重新归来、调查儿子为什么死亡,最终发现缺失父爱的儿子走向了自杀;后者是儿子意外溺水、父母遭遇下岗,一家人离开工厂搬到远方开始更艰难的人生。《漫长的季节》也是如此,父亲的归来与儿子的死亡成为这些文本中最突出的精神症候。《漫长的季节》以火车司机王响为核心来展开,以他1998年遭受的双重创伤为人生转折点:一个是儿子意外死亡、妻子自杀带来的家破人亡;二是自己从“爱厂如家”的技术大拿下岗为开出租车的老师傅。对于王响来说,1998年的秋天两个“家”都死亡了,一个是自己的家庭,一个是单位之家。因此,剧中有两个王响,分别是下岗前充满自豪感、正义感的劳模和后来失魂落魄的、白发苍苍的小老头。借助前后两个时代的王响,带出了90年代钢铁厂以及以工厂为核心的工业城市的时代变迁,把90年代到新世纪之初的改革表述为一种遭遇创伤和伤痛的时代,呈现市场化改革中的社会危机和转型困境。

总之,这些重返90年代的影视作品重新揭开工人下岗的旧伤疤,展现了改革开放所带来的新问题,以及被改革话语所遮蔽、压抑的另一面——尤其是激进市场化过程中,个人遭遇创伤和陷入危险、不安的心态。这些都引起了当下观众的共鸣。《漫长的季节》结尾,在金黄的玉米地,两个王响重新相遇,老年王响向火车司机王响招手,告诉90年代的自己“往前看,别回头”。这列在“工业田园”风光中开向远方的火车如同历史分叉口的另一个平行空间,驶向一个没有黑暗,也没有黑化的未来。(张慧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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