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菲尔丁的中文写作”
——张谷若译《弃儿汤姆•琼斯史》对《诗经》的引用
作者:尹衍桐
(资料图)
作为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的思想和文化意蕴不仅渗透在中国人的生活中,更深刻地影响着后世的文学创作,对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以及现当代诗歌的创作都发生过巨大的影响。我国的一些老翻译家,由于生活在我国民族传统文学的环境中,许多人自小熟读《诗经》,在其文学翻译中也会有意无意地受《诗经》的影响。张谷若先生就是这样一位翻译家,他在翻译亨利•菲尔丁的小说《弃儿汤姆•琼斯史》中多处引用《诗经》里的文字。
文学翻译中引用译入语经典文学的文字,也可称为用典的一种形式,通常表现为两种情况:一是原文本身使用典故,翻译时使用译入语的典故替换;其次是原文本身没有使用典故,翻译者使用译入语文学典故,以求达到某种特殊效果。张谷若在《弃儿汤姆•琼斯史》的翻译中对《诗经》的引用,基本属于后者。其中使用较多的是“于飞”一语,有“于飞之乐”“于飞唱和”“于飞唱随”等等。这些词主要对应原文中的“happiness, Happy couple, union”等等,指的都是男女间的幸福美满姻缘。众所周知,“于飞”出自《诗•大雅•卷阿》,“凤皇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比喻夫妻恩爱,姻缘美满。该语在我国的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如《西厢记》《金瓶梅》中的“于飞之愿”,《初刻拍案惊奇》以及《封神演义》中的“于飞之乐”等等。张谷若在翻译中秉承了中国文学的这一传统做法。再比如,“实在说起来,他现在开始觉得,他所受的恩赐,与其说是琼瑶之报,还不如说是刍豢之养(十五卷第九章)。”这里使用了两个典故,“琼瑶之报”和“刍豢之养”,分别对应原文的“Benefits(馈赠)”和“Wages(薪俸)”。其中“琼瑶之报”,语出《诗经•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如果不考虑译入语文学过度介入的话,张谷若的这些用典,单从其含义上来说是非常准确的,也是符合词语的上下文语境的。例如,在十七卷第四章中,苏菲娅的姑妈试图说服苏菲娅嫁给一位勋爵,张谷若使用了《诗经•小雅•伐木》中的“出于幽谷,迁于乔木”,来翻译“Have you no sense of ambition?(你就不想飞黄腾达?)”。这位姑妈反对侄女苏菲娅嫁给被认为是私生子出身的汤姆•琼斯,劝她嫁给一位勋爵。按照她自己的解释,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光大娘家门第,使苏菲娅的身份达于贵显。《诗经》中的“出于幽谷,迁于乔木”,指的是“鸟儿从幽深的山谷飞到高大的树上”,比喻“人往高处走”。从其所表达的含义和反映的婚姻和家族观念上来看,这种译法是符合原文语境的。
典故的使用不仅使译文含义更加准确具体,也美化了译文。或者说,译文做到了“信、达、雅”。在某些地方,张谷若甚至联用《诗经》典故。例如:“若吾爱君子之深情,不能战胜吾畏世人之物议,则吾难言能为君之好逑矣。只有一种困难,使我趑趄不前,因我闻君与一高门贵妇,有琼瑶之报,芍药之赠(十五卷第十一章)。”其中,“则吾难言能为君之好逑矣”,原文本意是“我配不上你(I should not be worthy of you.)”,此处“君之好逑”显然来自“君子好逑”,语出《诗经∙周南∙关雎》,是译者根据其含义“取便发挥”。译文同时又使用了同样来自《诗经》的两个典故,“琼瑶之报”和“芍药之赠”,既增强了语义,又使结构对仗整齐。“芍药之赠”,语出“《诗经•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与“琼瑶之报”一样,都是表示男女情人间互赠信物,以定同心之约。张谷若一向喜欢使用汉语的四字格词语、对称结构等等,引用《诗经》中的这些表达形式也正是这一习惯的表现。
考量张谷若这样做的原因,首先是遵循了他所坚持的“地道”翻译原则:“我译这本书的理想,是要用道地的中文,译原来道地的英文。换一句话说,也就是合於中文文法习惯的中文,译原来合於英文文法习惯的英文。”在其“地道”的翻译思想中,包含着翻译是艺术、是创作的观念。用典不仅是中国文学创作的一大传统,也是中国翻译史上的常见现象,如严复和林纾的翻译等。张谷若沿袭了这一传统。他熟读中国古典著作,据他在自传中介绍说,自八岁入私塾,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四书则《孟子》尚未读完。高小三年中涉猎的经书有《论语》《孟子》《尚书》《诗经》及讲训诂之学的《说文》《尔雅》。史书为《史记》《三国志》及《御批通鉴辑览》兼及《王凤州、袁了凡批纲鉴》。子书则以《庄子》《韩非子》为较熟,说部则为《红楼梦》《水浒》《三国演义》《西厢记》等。 高小毕业后,三年中又读了《随园诗话》《渔洋诗话》,试做旧体诗外,背了几首陶诗。因此,对他来说,在翻译中发挥汉语语言优势,引用中国古典著作是自然而然的事。
其次,这样做是由《弃儿汤姆•琼斯史》这部作品本身的特点所决定的。他在翻译无论是托马斯•哈代的《苔丝》《还乡》《无名的裘德》,还是查尔斯•狄更斯的《大卫•考坡菲》,都引用中国古典著作,但没有哪一部像《弃儿汤姆•琼斯史》中这样大量地引用。这部小说发表于1749年,其语言在词汇、语法以及修辞特色等方面与现代语言大为不同。而且,菲尔丁学识渊博精深、语言丰富多彩,且文中充满了拉丁、古希腊等欧洲古文。据张谷若的女儿张玲女士所说,张谷若的翻译基本采用一种古典味儿白话,或略近似明清时期白话。对于欧洲古文,也采用古汉语对应。张谷若在翻译中引用《诗经》等古典著作,也符合菲尔丁小说的这一特色。例如,十五卷第十一章中琼斯写给痕特夫人的一封信:
“痕特夫人:
罢桑中之汁,舍芍药之赠,而与夫人齐体同心,唱于飞之乐,远不足报夫人之情好于万一;此虽即如来函所称,仍为偷香窃玉之行者,我亦毫无疑问,极愿从命,况今其事已经罢手乎。然而如我不以实情见告,言我之心已另有所属,且其人为窈窕淑女、吾所寤寐以求者,虽我可能永无求而得之之日,则我即非汝所称为忠实之人矣。我如在报答夫人深情厚意之时,仅能献以手而不能献以心,此即为我大伤汝心,为上天所不容。否,否,我宁饿死,亦决不能忍而出此。即使我心之所属者与别一人结合,然不至伊人之印象在我心中完全泯灭之时,我亦不能与夫人宜其室家也。请安心勿疑,汝之秘密在汝自己之胸中,亦难比在您最蒙恩受宠、最感恩知德者之胸中更为稳妥也。
T ∙琼斯。”
琼斯收到痕特夫人表示愿意嫁给他的信,于是回信给痕特夫人,说明自己已经心有所爱而不能娶痕特夫人。信的内容包含三个层面:首先是对痕特夫人来信中表示愿意嫁给他表示感谢;其次告诉她自己已经心有所属,不能放弃;最后说即使自己娶不了所爱的人,但是如果心中忘不了她,也不能娶痕特夫人,那样对痕特夫人不公。张谷若通篇使用文言翻译这封信,在三个层面上都引用了《诗经》。在第一个层面,除了上文提到的“芍药之赠”“于飞之乐”以外,还有“桑中”,表示男女幽会的密约,出自《诗·鄘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这三个典故,都是译者自己根据琼斯信中回复痕特夫人信的内容所增加的。第二层次中使用《诗经·周南·关雎》中的“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描写自己心中所属的女子是一位美丽贤淑的女子,自己不能舍弃她。第三个层面使用《诗经·周南·桃夭》中的“宜其室家”,本意是形容家庭和顺,夫妻和睦。信中“我亦不能与夫人宜其室家也”,意思是“我不能同夫人结婚”。
张谷若的这种译法,虽有过度发挥、过度归化之嫌,但从效果来看,引用《诗经》是一种“诗化的翻译”,为译文增添了古色古香的韵味,符合菲尔丁的风格,仿佛“菲尔丁的中文创作”。
(作者尹衍桐系中国石油大学(华东)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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