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虚拟与芙蓉合体
——《芙蓉女儿诔》研读札记之五
作者:刘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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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诔》一开始就称诔主晴雯为“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那么,曹雪芹是把晴雯写成何种芙蓉花神,就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颇有争议的问题。
争议是因为古代“芙蓉”语词符号的水木芙蓉双向所指引起的。由于小说中先后把“芙蓉”花作为黛玉和晴雯两个极为重要人物的隐喻意象,更加强了这种争议的分量。或谓水芙蓉(莲,荷花)喻黛晴,或谓木芙蓉喻黛晴,或谓水芙蓉喻黛玉,晴雯逝后仙化为木芙蓉花神,等等,莫衷一是,难有共识。
从生物学意义上弄清芙蓉种属是必要的。但如果忽视了作品的文学性质和作家的艺术创造,那就难免胶柱鼓瑟,缘木求鱼。
符号双指
作为语词符号的“芙蓉”所指确有荷花(莲,水芙蓉)与木莲(木芙蓉)两种。先秦古义为荷花别名。最早见于楚辞。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洪兴祖《楚辞补注》引王逸云:“芙蓉,莲华也。”引《尔雅》云:“荷,芙蕖。注云:别名芙蓉。”《九歌·湘君》:“搴芙蓉兮木末。”王逸云:“芙蓉,荷华也,生水中……登山缘木而采芙蓉,固不可得也。”木芙蓉之名后出。南朝梁江淹《木莲颂》尚无芙蓉之名。唐王维写辛夷花(木笔)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似已有木芙蓉之称。中唐以后种植始盛,文人多吟咏之。白居易诗《木芙蓉下招客饮》诗“莫怕秋无伴醉物,水莲花尽木莲开。”《成都记》记“(五代)孟后主予成都城上遍种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锦绣,高下相照,因名锦城。”宋代木芙蓉盛。《归田录》载“石曼卿去世后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我今为仙,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同游,不诺,忿然骑一素驴而去。”有人认为此即晴雯死化芙蓉花神想象之所本。水芙蓉是草本花卉,盛开于农历六七月;木芙蓉是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八九月始开。二者种属不同,却因花形艳美近似,花期又绵延夏秋相衔接,满足了人们在春芳已尽后的赏花审美需求,同一“芙蓉”语词符号的两义双指遂为普遍接受。更有意思的是,它们又被赋予某种相似的“比德”意蕴。周敦颐《爱莲说》谓: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花之君子者也。”
清康熙《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以下简称《广群芳谱》,四库全书本。本文所引花诗,除另注出处外,均据此本。)也称(芙蓉)“花中之君子也。”(卷29)无独有偶,同一本《广群芳谱》又把“君子”之誉给了木芙蓉:
“木芙蓉,一名木莲,一名华木,一名拒霜花……此花艳如荷花,故有芙蓉、木莲之名。八九月始开,故名拒霜。……八九月间次第开谢,深浅敷荣,最耐寒而不落,不结子。总之此花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之君子矣。”(卷39)
后人咏木芙蓉者,“拒霜”抗寒成为一个重点。如司马光“绰约霜前弄姿态,非如群木万林红。”(《和秉国芙蓉五首》)王安石诗“落尽群芳独自芳,红英浑欲拒严霜。”(《拒霜花》)苏轼诗“千株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和述古拒霜花》)明吴孔嘉诗“堪与菊英称晚节,爱他含雨拒清霜。”(《木芙蓉》)等等。
同一语词符号所指两种芙蓉花,各被吟咏描述,蔚为壮观。同名异种,其别判然,但杰出作家却可以巧妙利用其同一性,着意模糊其界限,获得特殊修辞功能。曹雪芹就是如此。
单一意象
《红楼梦》“芙蓉”一词出现多次。第38回叙藕香榭柱上对联,湘云念道是“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芙蓉”指莲花其义甚明。第78回贾宝玉《姽婳词》“丁香结子芙蓉绦”同。曹雪芹的“芙蓉”语词符号运用,也是“远师楚人”的,并且巧妙植入人花之喻。
第63回怡红夜宴,黛玉抽了芙蓉花签,题着“风露清愁”四字:
众人笑道:“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做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这里所写的“众人”,大多就是38回跟随贾母游园到藕香榭的女儿们,包括湘云黛玉,所以可以肯定她们口中的“芙蓉花”,当然就是荷花。诗签“风露清愁”,也暗引唐人咏荷诗句“早荷承湛露,修竹引薰风”(韦安石《梁王宅应制同用风字》)“荷风生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又符合黛玉多愁性格。
不过,黛玉所抽“芙蓉”,究竟是何花?也是有争议的。原因是,在黛玉抽花签前,探春抽的杏花诗句“日边红杏倚云栽”,来自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星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其隐含诗句“不向东风怨未开”显然与黛玉所抽诗句“莫怨东风当自嗟”暗相呼应,而此诗恰恰写了秋江上的“芙蓉”。论者遂据此认为高蟾用以自喻的“芙蓉”是木芙蓉,因而黛玉所抽的花也是木芙蓉。这种单纯从季节判定种属的方法并不准确。荷花(水芙蓉)诚然盛开于夏,但其花期延续到初秋,采莲藕更在秋天,古人多有描述。昭明太子《芙蓉赋》谓“色兼别影,体繁众号。初夏始荣,晚花秋曜。”李白也曾称“芙蓉”为“秋花”:“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古风》其二十六)至于描写秋荷相关景物人事的更多,如“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西洲曲》)“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李白《折荷有赠》)“苍茫漠漠董家潭,绿树阴阴向水湾。十里锦香看不断,西风明月棹歌还。”(明黄琼《莲塘》)曹雪芹祖父曹寅也有《荷花》诗云:“一片秋云一点霞,十分荷叶五分花。湖边不用关门睡,夜夜凉风秋满家。”(《楝亭集·楝亭诗别集》卷4)等等。
由此可以认定,第63回黛玉所抽芙蓉花签应为荷花。它所创造的是人花合一的单一性芙蓉意象,并不涉及语词双指的歧义。众人肯定“除了他,别人不配做芙蓉。”连自尊心极强的黛玉也笑着认可,是因为芙蓉(荷)象征的清净不染,独立不阿的情操风骨正是黛玉所特有的。当然,黛玉的花喻意象并不止于芙蓉,海棠之魂,菊之心,桃花泪,柳絮风流,都证明着她是真正的花的精魂,诗的化身。(吕启祥《红楼梦寻》86-105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
虚拟合体
比较黛玉芙蓉花签,《芙蓉诔》中的“芙蓉”所指,就更多争议了。其主要原因在于第78回描述中的矛盾。
一是景物描写与季节的矛盾,有两条:
1.“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湖上芙蓉正开”
宝玉询问晴雯病逝情景,丫鬟遂触景生智,编出晴雯死后成为芙蓉花神的谎言。
2.“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花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
宝玉遂有作诔祭晴雯之想。
这里两次提到的“湖上芙蓉”“池上芙蓉”,自然是荷花。由此,《芙蓉诔》中称八月为“蓉桂竞芳之月”。
但这与作品所写大观园花季时令不符,也与前文描写相抵牾。第40回游园至荇叶渚,宝玉说要拔去“破荷叶”,林黛玉议论义山诗句“留得残荷(应为“枯荷”)听雨声”,都是触景而言。作品描写景物是:“河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按,37回叙贾政已于八月二十日点学差起身,贾母游园已是八月底。此时园里山坡桂花开得正好。(第38回)可见蓉(荷花)残桂盛正是季节景物特点。这是纯粹的写实笔墨。第77回叙中秋已过,王夫人搜阅大观园,晴雯被逐后夭亡,约在八月底。周汝昌谓宝玉祭晴雯后病百日,“自八月底九月初计”(《红楼梦新证·红楼纪历》211-21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对照第40回同一时令景物,可见第78回“蓉桂竞芳”不合事理。也就是说,所谓“蓉桂竞芳”的“蓉”不可能是水芙蓉,而只能是木芙蓉。故两次提“湖上”“池上”芙蓉,绝非实景。
倒是第79回的《紫菱洲歌》“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红蕖芰荷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与第38回呼应,是真实的写景。
二是景物描写的前后矛盾,也有两条:
3.“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4.“宝玉读完行礼毕,回身要走,忽听山石后有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大吃一惊,那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
按,荷花是草本植物,有茎但无枝。“不蔓不枝”正是为人称道的正直人品之喻。芙蓉既生池中,黛玉如何藏在芙蓉花里,从山石后花影走出?这都说明,诔文所挂“芙蓉枝”,及黛玉所藏身山石后芙蓉花影,绝不是荷花(水芙蓉),而是木芙蓉。这与前文描写的“池上芙蓉”之景显然矛盾。
以上两种矛盾,绝不是因为笔误或者修改所造成。而且所有版本基本一致,这就表明完全是作者有意为之。水木芙蓉本来泾渭分明,曹公却利用同一语词有意把荷花花期延至深秋,写“湖上”“池上”芙蓉,使与桂花同时,又给它添上木本树枝,山石陆地,于是“水木芙蓉”的界限变得模糊,概念混淆成为了“合体”。这是自楚辞芙蓉语词单向本义发展为水木双向所指后的艺术“合体”。它的具象寓体,就是晴雯逝后所化的芙蓉花神。而抽得水芙蓉花签的黛玉从木芙蓉花影走出,并与宝玉议论修改诔文至谶应预示,则是晴黛命运相映合体的暗示。
这些描写,显然都违反了基本的写实要求。除此之外,小说描写宝玉竟能在无照明的昏暗夜色里诵读千言长篇诔文,黛玉闺中小姐,一向天黑即寝,秋夜甚凉,竟然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躲在山石后偷听,如此等等,都绝不符合曹雪芹所主张的“事体情理”(第1回),完全是虚拟之笔。
在宝黛和丫鬟等现实人物的时空活动中竟出现了这种虚拟的景物和人事描写,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曹雪芹似乎早已预料到可能的质疑。他首先通过回目“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明白宣称这是一段“杜撰”之文。《红楼梦》的基本写法本是“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所谓“杜撰”,就是更加突出这种现实时空虚拟的“假语村言”性质。它已经不止于艺术虚构,还包含着为了情感表达违反写实要求的浪漫想象。“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因为非此无以充分表达贾宝玉对晴雯屈死的无比悲痛和愤怒。这就是诔文前贾宝玉之所谓“别开生面,另立排场”,“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的表意创新的创作目标。而水木“芙蓉”合体的复合芙蓉意象的创造,就是实现这一创作目标的重要手段。
“芙蓉”意象的合体,极大地丰富了晴雯和芙蓉女神形象的内涵。水芙蓉(莲荷)的“出淤泥而不染”象征的清净独立品格与木芙蓉的“拒霜抗寒”象征的反抗邪恶精神由此发生了聚合叠加效应,晴雯的理想形象得到了升华。就晴黛而言,前者是晴雯与以水芙蓉为喻体的黛玉所共有,后者则是合体于水木芙蓉的晴雯所独有。因为有前者,所以才会安排黛玉偷听,宝黛合改诔文暗示“诔晴雯即以诔黛玉”的谶应描写;因为有后者,晴雯才能独立地仙化为芙蓉女神,接受贾宝玉的祭拜。归根结底,《芙蓉诔》是水木芙蓉合体的晴雯的祭文和赞歌。
诗性虚拟是曹雪芹浪漫手法的独有创造。不同于幻想时空的任情想象驰骋,在现实时空里创造非写实叙事情境,是对写实规范的有限突破。它在叙事细节上有违“事体情理”,却并不违反性格逻辑,相反,既深化了人物现实性格刻画,又创造了浓厚的抒情意境,取得了纯粹写实所不可能实现的表意效果。在前八十回的其他重要情节(如黛玉葬花)里,同样可以看到这种诗性虚拟手法的成功运用。
由此看来,正确理解芙蓉意象的虚拟合体,也有益于深化《红楼梦》全书的研读。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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