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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佳莹
《小陶然》是作家房伟最新的一部小说集,集中对人生各阶段的情感进行了全面书写,以此映射当代社会现实图景。作者要发掘的是日常中的诗意缝隙,即书名所说的“陶然”之境。正如房伟在短篇《小陶然》的创作谈中提到的:“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生活越来越发展,人与人之间心灵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很多家庭危机和社会危机,由此而来……对此,电视、新闻的报道,我们已看过很多了。然而,那些表现方式,是非文学的。我们必须找到一种独特的文学表现方式。”作者着眼于日常,却将笔触深入人物灵魂的深处,去挖掘各个年龄段男女老少的焦虑、困惑、挣扎与超脱。
王晓东在《日常交往与非日常交往》中写到:“日常生活是人们经常从事的琐屑的、平凡的具有个人性特征的活动,它和每个人息息相关,是最直近的生存领域和生活领域。”描写日常生活,更容易深入到人物内心幽微曲折的地方,也更易窥探现代人的精神面貌。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中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大改变,费孝通笔下的依靠血缘关系连接起来的乡土中国已开始淡出中国人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商品社会对人的异化,中国人血液里的乡土性、宗族传统、血浓于水的亲情逐步被商品、金钱与物质遮蔽。
首先被遮蔽的是爱情。《月光下的黄羊》中,“我”与安筠相恋多年却迟迟没结婚,两人的爱情较量中,安筠选择了嫁给能给她房子和奢侈生活的万总。随着时代文化的变迁,爱情已从张爱玲笔下的“谋生手段”成为拥有奢侈生活的砝码,在如安筠这样的现代女性身上成为遥不可及的神话与避之不及的累赘。在《小陶然》中,怕受骗而欺骗了老邱的高菁菁,终因太过精明而与爱情背道相驰。小说中也处处可见亲情的异化,无论是《爱情买卖》里母子间的互相仇恨与算计,还是《老陶然》中母女亲情的淡漠,都无情剥下了现代家庭温情脉脉的面纱。家庭不再是温暖的避风港,而是成了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南方》中来自南方与北方的两个人在对话中透露的是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那个来自北方的男人家庭看似完美,实则已分崩离析,自己在大年三十奔赴上海去见情人,而妻子在家也与情人幽会。他们出于种种利益考虑,维持着这样一段表面和平、内里却腐烂不堪的婚姻。生活中随处可见压抑、无聊却仍做着的看似无意义的消遣游戏。
但生活真就如此不堪吗?作者在《小陶然》中给出了几剂良方,去对抗生活的困顿与无聊。首先我们看到的是少年意气与这个无聊世界的对抗。在小说集的首篇《九三年》中,主人公一心想成为一个强壮凶狠的流氓,而他心中的理想女性金花也是一个“公认最漂亮、强悍、有权威的女流氓”。“流氓”一词蕴含的是少年人对于自由的渴望与对规则的蔑视。于是在《九三年》中,我们看到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青春,少男少女恣意挥洒他们的青春,勇敢站在世俗眼光的对立面,他们以自己骄傲的姿态永远活在“九三年”,傲视未来庸俗迟钝、衰老臃肿的“我”。正如契诃夫在《醋栗》中所写的,“人所需要的不是三俄尺土地,也不是一个庄园,而是整个地球,整个大自然,在那广大的天地中人才能够尽情发挥他自由精神的所有品质和特点”。
其次,与灾难的对抗,让普通人拥有了成为英雄的可能。正如张爱玲所说:“在传奇里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无论是《果奠》里的救火英雄孟凯,还是《一个人的归途》里的抗疫医生如怡,他们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没有英俊美丽的脸庞,也没有兼济天下的广博胸怀。他们之所以成为英雄,也许只是为了帮助身边的人,只是出于一个单纯的目的。正是这种生活中一瞬间的动容,让他们染上了动人的光辉。但作者并不止步于此,他更愿意去挖掘这些“英雄”身上作为普通人所拥有的喜悦与悲伤,让我们窥见一个个立体丰满的人物形象。如怡为了能与心上人并肩奋战,成了最美“逆行者”,英雄母亲在儿子死后始终无法原谅儿子所救之人,这些都是生活中的诗意缝隙,都是让人性得以喘息的陶然之境,从中可以窥见闪耀的人性微光。
陶潜有诗云:“邈邈遐景,载欣载瞩。人亦有言,称心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作者也有意从自然的风雨万物中获得启示,来为现代社会注入一剂救治困顿的良药。无论是《小陶然》还是《老陶然》,都不乏对定慧寺中游客乱敲钟的讽刺,其实暗喻了对于消费社会金钱万能的厌恶。与之形成的对照的是《消失的黄羊》,不通人性的黄羊一次次救人于危难之中,隐喻着自然对人类的包容。在此之前,老韦与“我”都陷入了海德格尔所说的“非本真状态”,老韦在情人和出轨的妻子之间犹豫不决,而“我”也不愿面对女友的出轨,两个人都在麻木的安稳与痛苦的自由之间挣扎徘徊。在得到了自然的启示后,老韦做出了他的人生抉择,其中固然有对生命的珍视,但也不乏放弃自由的遗憾之感,其中显出人性的真实感。“我”也将老韦送的狼髀骨送给新婚的安筠,与性格温和的张茜结了婚。在这之后,主人公并不像浪漫传奇小说中的人物一样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而是在经历死里逃生之后,继续面对世俗种种。他们必须在顿悟后去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本真生活状态”。《小陶然》中的老邱用文学去对抗这种“非本真的状态”,《老陶然》中的闫阿姨通过寻找自己的信仰(礼佛),去试图告别旧我,重获新生。
《小陶然》的书写空间中,充斥着人生的庸俗、乏味与荒诞。然而房伟对日常生活的书写并不止步于此,他着意发掘庸常人生物质外壳下的灵魂深度,由此完成了短篇小说对于“轻与重”关系的处理,将重大的生命意义蕴藏于琐碎漂浮的日常中,既保留了短篇小说的灵动蕴藉,也把握住了人性的深沉复杂之处。(冯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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